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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繡春樓中樓(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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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生幫鴛鴦寫庚帖可好?”鴛鴦輕聲說道。

東裏紹看著她點點頭,他拒絕不了她,他走過去侍女立刻遞過來一管湘妃竹毛筆,他蘸了墨提筆聽見侍女低聲笑著報出鴛鴦的生辰,他聽完了才發現自己正在盯著鴛鴦看,他察覺到了自己的失態,想像往常一樣說一句話打破僵局,但一張嘴卻喉頭發緊。

“你會使雙刃刀麽?”話一出口他才知道那是自己的聲音,想收回卻見她驀地笑出聲,她雙眼一眨一雙墨瞳如跌入泉水中的黑玉般泛起漣漪。待黑瞳中笑意淡去,她方才站直身子輕聲道:“先生說笑了,鴛鴦從未出過即墨家,又怎會使什麽雙刃刀?”

她單手執一柄楠木團扇靠著書桌,一身錦緞包裹著再不是從前的鴛鴦。東裏紹手一晃濃黑的墨落在大紅庚帖上,他趕緊低頭寫起來。

鴛鴦驚訝地看著東裏紹道:“原來先生楷書也寫的這樣好。”

侍女戳戳東裏紹取笑道:“先生好記性,我才說一遍就寫的這麽順溜,不知道還以為先生早就知道我家小姐的生辰呢。不過,我倒是覺得花體好看,楷體太正式了吧。”

侍女的話音漸漸低下去,東裏紹捏著筆看著鴛鴦,他有一瞬的迷茫,他早就知道鴛鴦的生辰,他早就在開方子的紙上練過幾百遍甚至上千遍怎麽寫她的庚帖,為了鄭重他一直選擇用楷體。他一直以為自己寫出她的庚帖,會是他與她合八字的時候。

他突然覺得好笑,為自己之前的傻,為自己現在的迷茫。

鴛鴦打發侍女出去再拿備用得到進來,屋子裏只剩下了鴛鴦和東裏紹,東裏紹已提筆開始寫下一張庚帖,他這次寫的是花體,筆端流暢。

鴛鴦看著他,突然開口:“我以前一直反覆做一個夢,夢裏我二十多歲的樣子,穿好看的嫁衣坐在桃花下等人,可是我誰都沒有等到,後來我慢慢變成了一棵樹,有個人來找我,他問我鴛鴦去了哪裏,我想告訴他鴛鴦就在這裏,她等你很久,可他好像很忙,還沒等我說他就走了,他走後我才發現我沒有變成樹,我還是我,只是等得太久身子麻了而已,是個很奇怪的夢吧。”

東裏紹筆尖猛地一停,鴛鴦不好意思的笑笑道:“當時在夢裏都被氣哭了,不過幸好只是夢,醒了也就好了。”

我看見東裏紹的眼裏一瞬出現一道奇異的光,跟懶洋洋的獅子一瞬找到了獵物的喜悅很像。是鴛鴦自己把自己推向了東裏紹,在東裏紹已經打算真正離開她的時候。她挑的這個時間點真的是不太好。

東裏紹寫完庚帖的當天同鴛鴦說自己有要事,最近都不在京都,而後利索辭了行。值得一提的是,他那天說服了鴛鴦將所有庚帖上的生辰都寫成了嚴謹端正的楷體。

時間轉瞬到了四月,四月時商之殿試完畢高中榜首,那一日崇明帝邀請百官於紅春臺大宴,涓涓流水繞過仿蘇白堤,垂柳後黑色飛檐,雅致中卻多了一份金銀虎龍的皇家貴氣,她穿一身宮袍踏上長橋,軟風吹散橋頭疏影,宴中的人那麽多,她的目光從一排人臉上掃過去,最後落在商之身上時猛地笑起來,臉頰微紅眼波流轉。東裏紹也在列,他一早就看見了她,只是他不在她的眼裏。即墨府裏的人緊鑼密鼓張羅的婚事,像是荊軻刺秦王的那一幅圖,終於圖窮匕見地告訴他,現如今她的眼裏她的身邊所該存在的人,不是他,而是商之。

“商之。”鴛鴦朝著商之走過去,紫色的紗帽遮著她的臉,行走間輕紗的羅裙裙角勾勒出層層花紋,她走到商之面前,微微一側頭才看見東裏紹,她神色有些驚訝,而後笑著低聲道:“先生竟也在這裏。”

那才是商之第一次見到東裏紹,盡管是第一次,商之八成已經把東裏紹的心思全猜到了。他看著東裏紹完全沒有要後退一步的意思,我對這個少年表示很佩服。

商之摸摸鴛鴦的額發,將她半摟在懷裏說道:“這位不是先生,是神醫東裏。”

神醫東裏,享多國官位,喜露水姻緣,巧手可祛瘟疫,曾醫萬人,聖手仁心,容色上乘……

關於他的事情太多,形容也太多。鴛鴦回府後時常會聽人提起一些,說他的人多將他說成一個高不可攀的聖人,因此,此刻她的笑裏多了一點疏離,只笑笑道:“原來是神醫啊。”

“即墨小姐。”東裏紹看著商之放在即墨鴛鴦肩上的手也回答的很客套。

商之和東裏紹互相看著對方,即墨鴛鴦笑笑看著商之道:“神醫幫我瞧過一些傷寒,倒是我眼拙,只覺得他醫術好,從沒想過是神醫。”

“神醫的診金付了?”商之打趣道。

鴛鴦得意地笑起來:“我是即墨家的家主,自然不會薄待神醫,診金回去就給。”她說話時眉微蹙,臉上掛著的笑依舊是十六歲時的活潑端莊,但眉心壓進去的不深不淺的痕跡卻是像已經過三十歲風霜的人。

東裏紹擡頭望著她,唇角徐徐上揚道:“那東裏便先謝過小姐了。”

從這裏開始就跟於燕說的傳聞一模一樣,本來已經要商定婚期的鴛鴦和商之,在這場新科士子的大宴會上,酒過三巡時東裏紹向崇明帝求了鴛鴦的婚事。商之還來不及稟明自己和鴛鴦的事,崇明帝已賜下了婚事,婚期定在第二年的春三月。

東裏紹開始頻繁的上即墨家,他興致勃勃準備著娶鴛鴦,即墨家的叔公對這個婚事很滿意,畢竟在重文輕武的軒國,一個已有權勢的神醫自然要高過一個一貧如洗的狀元郎。

鴛鴦對這件親事也沒有太過反感,甚至於在後來與東裏紹的相處中,我能看出她已經喜歡上了東裏紹。

賜婚的當年十一月中旬,暮國國主譫臺璧病重,東裏紹奉旨去幫歇在驛館的譫臺璧治病,他從驛館出來的時候已經月上柳梢頭,鵝毛大雪紛紛揚揚地飄,東裏紹才出驛館,就看見候在外面的馬車,他出來時車夫一臉欣喜,只是凍得久了,一句話說了半天也是磕磕巴巴的聽不清楚,東裏紹上了馬車,彎腰立在車轅上撩起簾子,就看到馬車裏正睡著的鴛鴦,東裏紹回頭看著車夫,車夫咧嘴一笑。

車夫也是即墨家的,自從崇明帝賜婚後,東裏紹幾乎一直待在即墨家。

馬車裏點了暖爐,但還是冷的,鴛鴦側躺著,身上蓋一件兔毛邊的月白披風,東裏紹小心翼翼才坐下,她就醒來了,睜著迷蒙的雙眼就伸手去抱東裏紹。那個動作幾乎是下意識的。

東裏紹按住她的手將一個暖壺遞給她,輕聲說道:“我才上來,身上還有寒氣,小心你得風寒。”

“風寒怕什麽,你不是神醫麽?”說完她就蹭到了東裏紹的懷裏。

東裏紹習慣抄寫或者默寫醫書,但那一整個冬天,鴛鴦黏他黏的厲害,她時常搬一個椅子坐在他旁邊費力的背一些醫書,然後纏著東裏紹給她講草藥的用法和劑量,到後來她甚至知道一些關於醫術東裏紹不知道。比如說草藥名的來歷……

她靠在他身邊有的時候會聽著聽著就睡過去,醒來的時候有的時候衣裳會沾到墨水,都是在睡夢裏扯東裏紹袖子造成的。每次她醒來看著袖子上的墨水,就算東裏紹再怎麽威逼利誘甚至列舉出如果自己身上有墨水搞的很狼狽別人就不會覺得自己好看會給鴛鴦丟臉,鴛鴦也不會管,赤手端著硯臺能追的東裏紹滿屋子跑。到最後只要不是畫在臉上,在衣服上就算畫成群的王八,曾一天換四五件衣服永遠追求將自己皮囊的美完全發掘出來的東裏紹已經完全不在乎了。

時間匆匆就是第二年的春三月,東裏紹與鴛鴦大婚的日子定在三月初三。

是個好天氣,那天的拜堂時間是夜裏的子時,兩人拜堂的地方選在孤竹山上,從孤竹山到京都有一段距離,因此賓客一部分是早早就到了孤竹山上,另外的一部分則是跟著鴛鴦的喜轎來。

孤竹山全是聾啞的童子,都是自幼被東裏紹救了收留在這裏的,在這一天全部都換上了紅衫紅裙,到處都是紅彤彤一片。於燕說的確實很對,這一天到孤竹山的客人中,還有軒國的鄰國暮國君王譫臺璧也到了,譫臺璧年約五十,須發全白,說是因誤食毒性相沖的食材而身體一直不大好,他一般很少出宮,這次能長途跋涉專門來參加東裏紹的婚禮,實在是有點讓人匪夷所思。

也是在這一夜,我看到了錦上花。我父親蘇筠曾特意要求劍莊裏人不許談起的名字,那個救了谷陽國的妖女。錦上花心狠手辣得出名,她殺人永遠一刀斃命,曾拿著裁仙劍游走七國,死在她刀下的人多不勝數,當時有意圍攻谷陽國的五國,國中不少讚同發兵滅國的王侯將相與能人異士皆相繼死去。這個來無影去無蹤的殺手,一時使得眾人人心惶惶,因此五國君王在短暫的協商後決定便先合力追殺錦上花,而滅谷陽國的事情暫時推後了。

她救谷陽國於滅國的水火,但自己卻沒有保住性命,史書記載,她在寧陽十八年冬月十二日夜,被扶黎公子誅殺在厲水裏。這個沒人窺見她容貌的殺手,在三年前救了谷陽國,且還因為裁仙劍,使我有了一樁好的婚事。

我敬佩過這個女子,卻每每聽聞她的事跡時都會覺得膽戰心驚。在她劍下沒了的性命,就有鴛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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